
越是绚烂的季节,总会有人越是忧伤。
杜甫说,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杜甫看到落下的花瓣感慨春色渐逝,这是他的春愁。不过,这一时期杜甫在成都的生活是安定的,这种愁绪也是轻盈的,甚至是美好的。如果我们把视线转向唐末五代时期发展起来的小词,会看到很多无尽的春愁。晚唐五代这段小词的发展史,浸透了词人们太多的苦难。时代战火纷争,个人命运浮沉,国家前途黯淡,再明媚的春光也消弭不了词人无尽的春愁。
在蜀地,韦庄怀念江南的春水
有一次在视频网站上听叶嘉莹讲晚唐五代词。讲到动情处,她浅吟低唱了一段韦庄的《菩萨蛮》,“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声音低回哀婉,忧思袅袅,似乎整个世界天地安宁,只有韦庄那断肠的惆怅,在一千多年以后由叶嘉莹的吟唱中悠悠传来,令人无限动容。或许那个离乱的年代,年老的韦庄寓居蜀地一隅,也是这样听着歌女吟唱着自己的新词,深深怀念再也回不去的杏花春雨的江南,老泪纵横。
这一段吟唱,让词的这种艺术的感染力具象化了。
韦庄(约836-910),晚唐五代诗人。他出身于唐代高门望族京兆韦氏,是初唐宰相韦待价之后,中唐著名诗人韦应物四世孙,不过到了韦庄这一代已经门第寥落。在那个年代来看,韦庄的生命很长,遗憾的是却处在战火离乱、改朝换代的时代。广明元年(880),黄巢攻破长安时,他正在长安等候次年春的进士考试,被困于此。两年后韦庄才逃到洛阳,写下了著名的长诗《秦妇吟》,后来又长期在江南漂泊。
乾宁元年(894),年近六旬的韦庄终于考中进士,此时大唐王朝的命运已是日薄西山。六十六岁时,西川节度使王建聘请韦庄入蜀为掌书记。四年后唐朝灭亡。907年,王建自立蜀国(史称前蜀)称帝,韦庄官至门下侍郎,吏部尚书,同平章事,已是宰相之职。前蜀的宪章礼号令、刑政礼乐均是韦庄手订。古稀之年的韦庄当上宰相,位极人臣,却始终难以忘怀故唐,难以忘怀寓居江南的时光。
韦庄有五首《菩萨蛮》,从词作内容来看,当作于他晚年生活在蜀地时的一个春天。词人知道,他不可能再回到大唐的江南,故而在词作中寄寓深深的眷恋。以下是其中的两首:
菩萨蛮·其二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菩萨蛮·其四
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
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江南并不是韦庄真正地理意义上的故乡,不过我们可以看出,韦庄怀念的是故国的美好和繁华,江南可以视为词人精神上的故乡。
第二首《菩萨蛮》中,词人在短短的词作中铺展了好几个层次。前两句说,人人都说江南好,劝我久留在此,我也想在这里终老。“只合”二字似乎还有词人的一些无奈,当时天下丧乱,有家难归,因此词人只能留滞江南以待终老。后两句,“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写出了江南的诗情画意,而“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则写的是江南的物美人美。这样的江南,谁人不爱呢?最后一句,词人又将视角转向故乡,我还没有老还是先不归乡了吧。如今战乱纷争,归乡只能令人空断肠。词人是多么纠结,既留恋江南的风花雪月,也无法忘记那个必须落叶归根的故乡。
清代陈廷焯《云韶集》评价这首词:“一幅春水画图。意中是乡思,笔下却说江南风景好,真是泪溢中肠,无人省得。结言风尘辛苦,不到暮年,不得还乡,预知他日还乡必断肠也。”还乡原本是古人心中最慰藉的事情,在韦庄的生命中却成了断肠之事。
当代作家金庸有一部中篇小说《白马啸西风》,小说结尾写道:“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仔细品味,表面上李文秀(这个美丽的姑娘)对江南的心态很像词人韦庄,这里那么好,我还是怀念故乡。不过,李文秀的不喜欢大抵是真的,而韦庄却不一定那么真诚。尤其是到了暮年,他既没有留在江南也没有归乡,江南更是成了他心目中的桃花源。
再看第四首《菩萨蛮》。词人与主人饮酒,主人劝他不要再思量过去和明天的事情,现在就沉醉在这杯酒之中吧。在这首小词中,词人用了两个“须”字,两个“莫”字,其中蕴含着多少无可奈何!
词作末尾两句,“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出现了古典诗词中少见的颇具现代感的“呵呵”二字。叶嘉莹谈到这首词时说,初读时对“呵呵”二字很不解,觉得这个用法甚至破坏了词作的整体情绪和美感;后来逐渐明白“呵呵”的用意,作者正是用这看似荒唐和违和的二字,表达了这个社会和人生的无可奈何、荒诞寥落。
蜀地的春光未必就比江南差多少,韦庄所怀念的是那个往者已矣、并且再也不可追的时代。
冯延巳的春愁,有关家国
你是在哪一瞬间感受到春意的?可能是一朵桃花的绽放,一声鸟的啁啾,一场湿了万物的细雨,或者一场吹面不寒的杨柳风。而我,是在一个童年的春日,猛然抬头看到院子里那一树怒放的杏花。我躺在地上仰面而视,层层叠叠盛开的杏花遮蔽了天日,花团锦簇,灿若云霞。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什么是春意。
春天无疑是蓬勃昂扬而充满力量的,可是,春愁似乎也总是伴着春意生发出来。世界越是缤纷,词人内心就越是惆怅。
五代南唐词人冯延巳是非常喜欢书写春天的词人。在他现存的一百二十多首词作中,至少有一半词作中都出现了“春”字。只是,他是常常因春光明媚而更加忧伤的词人。
一个人最大的不幸,莫过于生来就注定悲剧的命运,而这种命运不仅是个人,还牵连到家国。冯延巳之父在南唐开国之初就官至吏部尚书,而他自己一生四次入相又遭到罢免。更遗憾的是,偏安江南的南唐小国不可避免地慢慢陷入危亡之际,即便贵为宰相,冯延巳也无法挽救国家的颓势。人生浮沉、国无宁日,词人心目中充斥着苦楚和无奈。
鹊踏枝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
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
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
一晌凭栏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
是不是因为江南的春天来得早,所以特别长?一首首新词作罢,还是春天。
这是早春时节。梅花度过了凛冽的寒冬,却在冬尽春来之时飘落。多情的梅花何尝不想参与到百花齐放的春天中来,无奈只能在凋零之际做最后的起舞,这是梅花的骄傲和洒脱。紧接着词人转向自身的愁绪,笙歌易散,深沉的宿醉也最终会醒来,唯有愁绪还萦绕在心间。
词人的眼光看向更广阔的地方。“楼上”已是高寒之所,何况更加以四面春山之寒峭,一股压迫感扑面而来,似乎春天的暖意也无法消融这份清寒。鸿雁飞过,远处是深深浅浅的暮色。这是一个黯淡的春日,词人看不到明媚和希望,只能反复思量着无限心事,暗自垂泪。
现在,我们阅读诗词或者文章的时候,常常会质疑有些解读是不是过度,即超出作者的本意。实际上在很多情况下,并没有,甚至还没有触达作者最隐秘的思绪。“一切景语皆情语”,词人写梅花的时候绝不仅仅是写梅花,他写的是像梅花一样辗转飘零、不甘却又徒劳的一个有情的生命。这也是词人的处境,甚至也是他的国家的处境,是有相同困境的人的共同哀伤。时局动荡、战乱纷争,弱小的南唐朝不保夕,可不就犹如在雪中随风旋转的那片落花?词人将内心的观照投注到眼前的梅花之上,才凝练成我们看到的高度艺术化的词句。
下阕中,被春寒压迫的仅仅是这座小楼吗?自然也不会。小楼没有生命,无论冷暖都不会引起人的共情,而感知到春寒环绕的仍然是人,以及人所在的这个国家。南唐处在江南经济文化繁荣地带,物资富饶,文化深厚,春色醉人,却没有强有力的政治和军事实力,沦丧是这个国家必然的命运。如此,这也是作者感知到的这个国家的阵阵寒意。后主李煜执政时,臣子潘佑作词讽刺,“楼上春山寒四面,桃李不须夸烂漫,已失了春风一半。”意指南唐已经丧失了大片领土,而帝王仍在纸醉金迷。
其实,带给人忧伤的从来都不是春色,而是诗人的心境。还是王国维总结得好:“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所以我们阅读理解一首诗词之前,知晓诗人的生命履历以及那一时的处境,对理解这首诗词至关重要。
可能有人会问,那词人为何不直接写我的困境、家国的困境?很简单,因为那不美啊。诗词要美,要凝练艺术性,所以才会写春色、写花草、写女子。
冯延巳还有一首写春天的词作,比起这首《鹊踏枝》要轻盈很多,也流传较广。
谒金门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闲引鸳鸯芳径里,手挼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
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这是一首典型的闺怨词,写的是一名女性在春日里无法排遣的愁苦。至于词人是不是另有所寄托,我们可以结合词人的身世给出各自的理解。从词作末尾可以看出,女子心中盈溢出淡淡的喜悦,或可推断这首词作于南唐全盛之时。
这首词最妙处在开头两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据说中主李璟曾戏问冯延巳:“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冯延巳只能笑着回应:“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
这自然不是冯延巳的真心话。不知道千年之后鲁迅在杂文《这也是生活》中的句子是不是更符合词人的心境:“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冯延巳的词不再只是单纯的欢乐与哀愁、春光和秋色,而是融合了更深层次的身世和家国的感发。从这一点上来说,冯延巳对词境的开拓作出了一定贡献。这春愁,之于词人自身而言未必是好事,对文学史来说却是幸事。
记者:徐敏 编辑:徐征 校对:李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