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志在高山》 刘罡 2016年

《上观下视联》 白谦慎 2025年

《雨后千山铁铸成》局部 潘天寿 1961年
◎姜莉芯
中国美术馆举办的“美在五岳”展览包括两部分:五岳题材美术作品展和五岳题材楹联书法展。与此同时,相信那些熟悉中国美术馆的朋友也一定不会错过在六楼藏宝阁里黄宾虹的《方岩溪涧》、潘天寿的《雨后千山铁铸成》和陈师曾的《秋岩晚翠》三幅作品。这三幅虽然与“五岳”不直接相关,但是《方岩溪涧》中的幽,《雨后千山铁铸成》中的险峻,《秋岩晚翠》中的苍润,均与五岳的象征意义有直接关系。
畅神,精神与自然合而为一
主题展中的五岳作为千山万壑的代表,象征古人心目中的天下。道法自然的中国画讲究“搜尽奇峰打草稿”(石涛语),于是“泰山之雄、华山之险、衡山之秀、恒山之幽、嵩山之峻”成为了画家获得灵感的源泉。南宋宗炳主张“以形写形,以色貌色”,其目的在于“畅神”,即通过精神与自然合而为一,以进入自由舒畅的审美状态。这种主客观的统一,正是本次展览所传递的核心信息。
当代画家刘罡在他的水墨作品《志在高山》中,用山的坚韧不拔寓意人的志气、意志和决心。画高3.6米,直立的山峰与厚重的水墨展现出一种神圣的象征意义。画面下端中间位置的树干角度巧妙地营造出深远的视角,使得画面不仅显出高耸,还带来开阔和延伸之感。画家通过黑白、浓淡、干湿以及线条和墨块的矛盾对比,构建出具有高度和深度的三维空间。
在这个空间中,顾盼生辉的S形墨韵引导出上升的势,也就是作品的主线。主线辅以苍松,松树的画法强化了画面的意境,让人印象深刻。画面中部,远松凸显山的高峻;画面下端,用松苔法绘制的树干,展现出古拙沧桑之感。整幅画面中,“树分四歧”(即从左、右、前、后四面出枝)、曲折俯仰和躬身若揖的姿态强调了画作的真实生动;松树的枯荣交错加深了山体黑与白的虚与实对比。画家通过笔墨、技法和深远的观景,营造出山的幽静、险峻和苍劲。这里面蕴含五岳作为山之尊对画家的精神启示:人同大自然中的万物,历尽沧桑却坚韧不拔。
逍遥,人与自然两情相洽
二十一世纪以来,随着交通的高速发展,“搜尽奇峰”变得更加快捷便利,为画家、游客和艺术爱好者深层次探索华夏大地美好河山提供了可行方案,同时也让人们对中国画的现在和未来在高度、深度和广度上抱有更多期待。
我的目光回到展厅,看向观众人群:有人面对画面陷入沉思;有人赞叹作品创作背后的功夫或技法;还有人坐在长凳上看着手中的电子设备不能自拔。如今键盘打字取代了用手书写,面对电子设备不离手的现象,中国画中沉淀的深邃韵味,对今天的观众而言究竟还有怎么样的意义?
展厅里不时传来人们关于去过哪些山、打算去哪些山的闲谈。这让我想到身边喜欢登山的朋友,他们的年龄、职业和经济状况各异,但喜欢登山的理由别无二致:锻炼意志、强壮身体、远离尘嚣、拍照出片、结交朋友、探索未知、遇见惊喜……也许,就是喜欢,何必要有理由?这倒是很符合中国艺术精神中的逍遥二字。还有人分享说,在与儿子登山途中感到艰难时,用“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鼓励孩子坚持向上。这些体会为我写下这篇文章提供了背板。正如《中国艺术精神》(1987)一书中写道的:“凭山水精神得到超越的同时,将当下安顿于人与自然两情相洽的山水自然之中。”
关于前文所提展览的意义,我有了答案:因为看展览如同采风,可以让我们建构出更多的山水自然情怀。下次登泰山中途歇息时,看到头上的天界和脚下层层叠叠的山峰,你的脑海中也许就能浮现出“门辟九霄,仰步三天胜迹;阶崇万级,俯临千嶂奇观”的仙境。
这个引述来自泰山南天门楹联,书法家刘灿铭以行书呈现了它。行书素以点画顾盼、运笔轻盈和容易辨识而备受喜爱。这幅行书作品中,上联“三”字中,最后一笔的一波三折、燕尾以及通篇捺画的出笔都有隶书笔意。这也许是书法家受到了“稳如泰山”的影响。隶书有敦厚与古朴的特点,这样的行书作品中有种既稳重又灵动的既视感。灵动之处还体现在墨色的变化上,比如上联中的“步”字,给人一种轻盈的凌空感,这个效果来自墨将尽,需再次蘸墨之际。这种空的境界和时间点,似乎是极限运动中到达巅峰自我放空的那一刻。书法家用笔墨营造出的字与意的趣味,在本次展览中比比皆是。
俯仰,汉字与自然关系亲密
此次两个主题展的作品中,“俯仰”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它不仅是一种观察宇宙的方式,更蕴含着深刻的文化内涵。
传说仓颉造字时,“颉首四目,通于神明。仰观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龟文鸟迹之象,博采众美,合而为字”。仓颉既能仰观,又能俯察,所以人们用有四只眼睛来形容他。他能透视宇宙,通天彻地,觉察到世间万物的美,于是发明了象形文字,中国书法应运而生。这也说明了中国汉字自古以来便与天地自然有着紧密的关系。
俯仰在王羲之的《兰亭序》里出现了三次:“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以及“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从后面两句中,我们看到俯仰还有瞬间的意思。
对于喜欢登山的人来说,俯仰是途中歇息时,向上和向下看的动作以及因之而来的眼前即景。这也正是在白谦慎楷书作品《上观下视联》中看到的内容:上观碧落星辰近,下视红尘世界遥。这两句来自宋人黄庭坚《衡山》诗作,大意是:向上看,碧蓝的天空中星辰仿佛就在眼前;向下看,人世间的红尘却显得那么遥远。这反映了诗人对现实世界的超脱和淡泊,恐怕也写出了当代人远离尘嚣的愿望。
白谦慎是著名艺术史家,他的作品中自然流露出很多理性思考和表达。在这幅作品中,他把“碧、落、视、红”这几个字左右结构之间的空隙留得比较大,看起来是有意之举。比如他并没有把上联中“观”字写成左右分离之姿,而是呈现了左右穿插之态。结字的变化,体现的是书写者的审时度势。
我在熊秉明《中国书法理论体系》(2017)一书中看到这样一段话,或许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白先生的笔法之妙:“结构似乎涣散,好像在解体,而在这解体中,空白的氤氲游入字中,泛出字外。”这段话原本是熊秉明针对明代王宠的小楷而发表的评价,目的在于说明“中国人从哲学步入书法,乃是从理性思考回到活泼的生活”之意。在此次展览中,很多绘画作品中都能看到烟云弥漫之气。比如赵望云的《林区写生》、石鲁的《华岳松风》、司徒乔的《华山风景》和何海霞的《青绿山水》。烟云穿插在山水间,同时给人一种扶摇直上的体验。这大概就是升华吧?
在展览中也有不少感性的书法作品,比如李明的行书作品《鸳瓦虎贲联》:鸳瓦贴云霄,俯挹明星兼玉女;虎贲卧庭庑,犹强周柏与秦松。内容来自梁章钜为华山西岳庙所题的楹联。“鸳瓦”二字是鸳鸯瓦的简称,屋瓦一俯一仰谓之鸳鸯瓦。这副楹联大意是说屋瓦贴着云,仿佛能俯瞰到居华山、服玉浆而白日升天的玉女;守护庙宇的勇士如同沉睡的猛虎,与庭院中的古老树木并立。这副楹联巧妙地融合了自然景观和人文精神。
李明的行书笔画肆意纵横,比如鸳字的起笔“夕”和竖弯钩形成的斜上大角度,奠定了整幅作品的动势和不拘一格的特点。这样的横式大角度,让人感觉到身体参与的力量。他的行书中,字与字并不相连,单个字中点画的回环也较少,完全通过体势的摇曳形成书法在气韵上的连贯。作品的气势和节奏,其实是生命的律动,就算是看不懂中国文字的外国人也同样可以欣赏中国书法,因为造型美超越了认辨文字的束缚。
高度,登顶艺术之巅的神往
在中国画中,“俯仰”还被看作是以心灵之眼观察宇宙。比如宗白华在《美学散步》(2015)一书中指出,中国画画台阶都是上宽而下窄,好像是画家跳进画内站在阶上向下看。这段文字还说出了中国画与西方透视画的不同:中国画画家不是自然的观察者,而是与自然主客合一。
在这次展览中,张仃的《恒山顶》正是这样一幅作品。在这幅焦墨作品中,台阶是画面的主线,每段台阶上下阶的宽度几乎没有变化。从题跋中看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张老曾画过此景,可以想见这条登顶的台阶给画家带来的“迁想妙得”。迁想,指画家把主观情思“迁入”客观对象之中;妙得,为其结果,即通过艺术家的审美观照,使客观融合为“传神”的艺术形象。这幅作品似乎表现的是画家在身体力行后的感触:对登顶神圣艺术之巅的神往与拾阶而上的艰险。
如果说中国画以心中万象为镜,书法以笔墨章法传情,那么潘天寿作品《雨后千山铁铸成》便是二者的完美交融。画家用浓墨画出雨后的山峦,山脚下有一佛塔。画面左下角出现一人独坐一叶扁舟,这让画面看起来静谧安详。水面上,我们看到画作的题跋、落款和白文“潘天寿”钤印。潘老用介乎篆隶之间的书体写出画作的名字“雨后千山铁铸成”,有人认为其中的篆书“千”字的起首笔画指向河畔。跋文写道:偶得土皮纸,以焦墨试作米家山水,殊有别趣。落款为:六一季秋寿拜记。跋文中提到的焦墨和“米家山水”能帮助我们很好地理解这幅作品。在故宫博物院官网上,我们看到对米家山水的解释:
由米芾、米友仁父子创立的山水画样式。主要描绘江南水乡烟云掩映、风雨显晦的迷濛景色,画法突破运用线条表现峰峦、树木、云水的传统方法,强调用墨,吸取王洽的“泼墨”、王维以来的“水墨渲染”、董源的“淡墨轻岚”和点子皴,又参以破墨、积墨、焦墨,通过墨的深浅浓淡和笔的横点排比,来表现烟云变幻、风雨微茫的景象,模糊中见意趣。
对照着潘老的画,我们几乎可以将上面这段话一一对应完美呈现,比如画面迷濛的特点,不用线条、墨法、皴法和模糊的意象等等。
熊秉明的《熊秉明美术随笔》(2008)一书中,专门介绍了潘天寿的艺术。他说有人在潘天寿的作品中看到苦修的冷涩;有人看到苍劲和斩钉截铁的痛快。熊秉明提到这些特点的同时,提及了黄宾虹用重叠的皴染烘托出苍茫葱郁。有人说从两位大师的作品中同样看到从黑暗中寻找光明的意象。在藏宝阁,有兴趣的观众可以去体验两位大师作品的不同之处,比如潘天寿用焦墨与黄宾虹用浓墨的魅力和不同。关于潘天寿的书法,熊书中写道:画上的题跋酷似印章侧壁的跋文,可以说“直来直往”“入石三分”。从书法和画面来看,熊秉明视潘天寿将“严肃、刚正、执着、热烈都进入腕下、毫端,犁入纸内”。
俯仰之间,仓颉贯通宇宙,观察鸟兽的足迹从而受到启发创造了文字,中国书法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顾盼的神韵。诗人和画家喜欢登山,因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韵生动让他们找到自我生命外延的意义。诗人杜甫喜欢用“俯”字,比如“游目俯大江”“四顾俯层峦”,正所谓“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的视野和胸怀。在山顶,高度能让最熟悉的变得陌生,这也正是我们跳出自我看世界的开始。
图源/中国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