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代生物学角度看,大熊猫被“发现”至今不过150年,而人们普遍使用“大熊猫”作为其汉语定名至今也不过一个世纪。而在此之前,大熊猫神秘莫测的身世一直隐藏于历史长河的只言片语之中,或者成为流传于民间的奇闻轶事……
井姬盂鏙,西周,该器整体似貘,1974年宝鸡市茹家庄墓地二号墓出土,现藏宝鸡青铜器博物馆。《说文解字》称貘“似熊而黄黑色,出蜀中”,因此有观点认为古籍中的“貘”就是大熊猫
两千年前的大熊猫
在历史上,现生大熊猫的分布区很多。且不说更新世时大熊猫曾广泛分布于我国南部、中部、西南地区,甚至向北直达北京周口店附近,就算进入距今一万年的新石器时代,广西来宾市也曾发现大熊猫化石。而在长江三峡地区的重庆市丰都县,十几年前发现过号称“史前最后的大熊猫”头骨,其时间为距今6000年,而其形态比巴氏大熊猫约小1/9,处于亚化石状态。后来,在距今四五千年前的仰韶文化中期,河南的西南山区淅川县下王岗遗址中,发现过大熊猫的上颌骨和牙齿。2001年,湖北省的考古人员在三峡地区的秭归县官庄坪遗址,发现一处以大熊猫为殉葬品的墓葬,距今约4000年前。
在这种情况下,古代中国人见过大熊猫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情。1975年6月上旬,狄寨公社张李大队(今灞桥区狄寨社区鲍旗寨)农民修蓄水池时,在汉南陵附近发现数座长方形小坑,坑里有陶俑及动物骨骼出土。其中有一具动物的头骨,体量像牛马但绝非牛马,谁也不认识。消息传出后,有关部门立即赶往现场。当时,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的周国兴研究员刚好来到西安,他一眼认出,这是大熊猫的头骨!
这只大熊猫的头骨,为什么会在白鹿原的汉南陵里发现呢?汉南陵是文帝母亲薄太后的陵墓,因为在文帝霸陵之南,故被称为“南陵”。薄太后原名薄姬。在汉初后宫的惨烈内斗中,薄姬非常低调,从不争宠。故而汉高祖刘邦去世后,其宠妃戚夫人被妒火中烧的吕后虐杀于茅房,还被称为“人彘”。倒是不得宠的薄姬获准平安出宫,从其子刘恒到封国代国(在今河北)就藩。吕后死后,刘恒当了皇帝(即汉文帝),薄姬被奉为皇太后。孙子刘启继位后,更是尊祖母为太皇太后。这样一来,薄太后也就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位被记入正史的“太皇太后”。汉景帝前元二年(前155)夏四月壬午,薄太皇太后驾崩,葬于南陵。
薄太后南陵发掘点
今天的西安白鹿原并不是大熊猫的分布区,南陵里的大熊猫是不是汉廷从外地捉来的呢?这倒也未必。秦汉时的关中,远比今日温和湿润,冈阜丘垅与河边溪畔有茂密的灌木林带和竹丛。磻溪(今宝鸡市东南)附近“幽篁邃密,林障秀阻”,是个竹深林密的风景佳地。这种地理环境,为大熊猫生存提供了必要条件。后来由于气候变化,关中地区的大片竹林逐渐消失,大熊猫的栖息地才大大缩小。直到现在,秦岭山脉1400-3000米的中山和亚高山地区仍生活着野生大熊猫密度最大的种群。若是在气候温暖的时期,熊猫的活动半径只要稍微扩大一点,就可以越过秦岭抵达西安市郊或更远的地方。而且,在薄太后的从葬坑之中,最大的一个里面还发现了犀牛的骨架。犀牛更是一种典型的热带动物,不能耐寒。这就从另一个方面暗示,汉南陵发现的大熊猫绝不是临葬时从别处的栖息地捕获而来,而是汉代白鹿原土生土长的动物。尽管这种看法未必是定论,但有一点确定无疑:尽管大熊猫是典型的森林土著种,常年生活在地势险峻、人烟稀少的高山峡谷中,但汉代的先民,已经知道大熊猫的存在,甚至将其当作宫廷宠物。而这又顺理成章地引出一个疑问,既然“大熊猫”这个名词是近代才出现的,中国的古人又是如何称呼“大熊猫”的呢?
上林苑的貘
最令人感兴趣的,当然是薄太后时期的汉代人有没有留下关于大熊猫的记载。秦汉时期,在关中地区纵横300里的广阔土地上,曾经出现过一座皇家园林,名曰“上林苑”。秦朝末年,项羽焚毁秦宫,上林苑也遭到彻底破坏,完全废弃。直到公元前195年,汉廷允许百姓入园垦殖,又经过黎民百姓半个世纪的辛勤劳动,这里才重新变成美丽富饶之地。建元三年(前138),汉武帝下令收为宫苑,并扩大规模。于是上林苑由京城长安城南往东,再南行至蓝田、傍秦岭北麓,西行到现在陕西西安周至、鄠邑区一带,然后北折到兴平,沿渭河南岸向东抵长安。武帝在这广阔的皇家花园中修建离宫别馆70多座,错落曲折、千姿百态、无一雷同。苑中种满各地献来的奇花名卉,放养着珍禽异兽。这些苑中的野生动物,统称百兽。
当时一流的文学家司马相如为此写过一篇《上林赋》,对上林苑的地势、水文、建筑、动植物等做了详细描写,充分体现出汉赋铺陈夸饰的特点。其中就写道:“其兽则㺎旄貘犛,沉牛麈麋,赤首圜题,穷奇象犀。”这里的㺎、旄、貘、犛说的都是动物名称,又都是指什么呢?东汉年间,许慎编撰过一部文字工具书《说文解字》,收字万余,算是中国现存最早字典。清代,段玉裁(1735-1815)为其作注,这里面就提到,“㺎”“似牛,领有肉堆”“谓犛牛尾曰旄,谓犛牛曰旄牛”。可见,㺎、旄、犛大约都属于牛科动物。而“貘”就不一样了,许慎在《说文解字》里写道“似熊而黄黑色。出蜀中”。段玉裁在注释里又说:“即诸书所谓食铁之兽也。见《尔雅》《上林赋》《蜀都赋》注、《后汉书》……今四川川东有此兽。薪采携铁饭甑入山。每为所啮。”
《上林图》卷(局部),明,仇英,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从这些记述看,“貘”的样子像熊,皮肤是黄黑色的,产地是四川一带。这与大熊猫几无二致。虽说大熊猫的皮肤实际是黑白两色,但白色毛皮在田野环境里很容易沾染黄泥、黄尘污染而泛出黄色,有时候到动物园里看大熊猫也会发现这种情况。但段玉裁提到的“诸书所谓食铁之兽也”又是怎么回事呢?东晋学者郭璞(276-324)在《山海经·中山经·崃山》中批注有:“邛崃山出貊,似熊而黑白驳,亦食铜铁,然则貃于貊,貘于獏,并无字异,而音同,声转为猛。”这里一方面指出“貃”“貊”“貘”“獏”都是同物异名,从产地(邛崃山)与肤色(似熊而黑白驳)看,就是《说文解字》里的“貘”;另一方面则指出这种动物的食性:“亦食铜铁。”这点看似有些荒诞,从现代大熊猫的情况看,倒也不是无的放矢。
大熊猫确实有食铁的奇特习性。1979年,一只大熊猫闯入四川宝兴县一家农户,啃坏了菜刀、保温桶之类铁器。1981年3月26日《南方日报》报道四川卧龙自然保护区一头新入场叫作“莉莉”的大熊猫,某天进食时,竟把铁制食盆咬成碎块吃掉,后来由粪便中排出,肠肚并无损坏。1983年,在卧龙大熊猫饲养繁殖场也发现一只大熊猫吃铁皮。古人大约也注意到这一点,因此将“貘”看作一种“食铁兽”。晋人刘逵注《蜀都赋》因此写道:“貊兽毛黑,白臆,似熊而小,以舌舐铁,须臾便数十斤,出建宁郡也。”一直到清末民初,徐珂(1869—1928年)还在《清稗类钞·动物类》里人云亦云:“貊:食铁兽,似熊而小,以舌舐铁,须臾便数十斤,即《尔雅》所谓貘。”虽说《清稗类钞》本质上是部小道消息(野史)大杂烩,但貘(貊)能“以舌舐铁,须臾便数十斤”有悖常识,显然是夸张的说法。当然没有任何动物能做到这一点,包括大熊猫。
今天人们都知道,大熊猫真正喜欢吃的是竹子。野生大熊猫一天要花费10—12个小时,吃掉几十千克的竹子、竹叶或竹笋。要是把刘逵与徐珂写的话改写成“以舌舐竹,须臾便数十斤”,那就一点问题也没有了。而郭璞还认为貘就是《山海经》记载的邛崃山上的黑白色食铁猛豹,并指出“貘”也叫“貘白豹”。他在为《尔雅》作注时恰好也提到,貘白豹“似熊,头小,庳脚,黑白驳,能舐食铜铁及竹骨。骨节强直中实,少髓,皮辟湿”。这就说明,郭璞已经观察到貘吃竹子这一生物学特性。纵观整个动物界,把竹子作为主要食物的大中型兽类只有两种,一种是大熊猫而另一种是体型更接近浣熊的小熊猫。那么这种分布于蜀地且吃竹子的黑白色似熊的动物“貘”,就只能是大熊猫无疑了。
此貘非彼貘
有趣的是,世界上的确存在着名叫“貘(Tapirus)”的动物,是犀牛的近亲,也是美洲和欧亚大陆特有的动物。现存四种,即山貘、南美貘、中美貘和马来貘,前三种均产自美洲,仅马来貘生活在东南亚中南半岛南部、马来半岛、苏门答腊岛南部的热带雨林里。
从当代物种地理分布看,马来貘与大熊猫毫无交集,但古代的情况不一样。1978年,北京自然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在云南昭通永乐褐煤矿采掘到一批哺乳动物化石,他们依据其中的几件化石下颌骨残段建立一新种——云南貘,并认为其地质时代为距今300多万年至250万年的晚上新世。后来的初步研究认为,云南貘及其近亲有可能就是如今貘类动物的直接祖先。从新石器时期到商代后期,黄河中游气候温暖湿润,野生动物的分布有与现今明显不同的形势。从考古实物来看,殷墟就曾出土马来貘的化石。竺可桢在《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一文里曾指出:“这个遗址……有丰富的亚化石动物……除了如同半坡遗址发现多量的水麞和竹鼠外,还有獏(Tapirus indicus)、水牛和野猪。”而“Tapirus indicus”正是马来貘的学名。可以想见,气候较中原温暖的华南地区,古时候很可能也是马来貘的栖息地。
马来貘的体态有点像猪、也有点像熊。腰比肩高,体形粗壮。它的尾巴非常短,4条腿都很短,前脚各4趾,后脚各3趾。它的鼻子与上唇相连,前伸比较长,并略向下耷拉,能用来抓握树叶辅助进食,并能在游泳时充当呼吸管的作用,这就又有点像大象。中国古人对此也相当清楚。山西绛县横水西周倗国墓地2006年出土了青铜器,“短颈,圆眼,圆形大耳,鼻稍长,短尖尾,四足粗壮,背部有盖,鸟形钮,通体饰麟纹”,就是马来貘的样子。与绛县同属于黄河中游地方,纬度约低1度的陕西宝鸡茹家庄西周墓也出土过“羊尊”。不过有人认为,其物“鼻下垂,凿背安盖,尾曲下连于腹若鋬。腹饰鳞纹”。有人因此认为,这“实际上所塑造的是一只惟妙惟肖的貘”。
马来貘
既然如此,古籍里的“貘”会不会其实指的是马来貘而不是大熊猫呢?毕竟,马来貘和大熊猫外形上确实有些相似,尤其是马来貘身上的颜色也很独特,它全身由奇异的宽幅黑白条纹组成,头和身体前部、腹部、四肢与尾为黑色,躯体中部为灰白色,耳朵顶端则有一些白色。这跟“黑白熊”(大熊猫)简直如出一辙。
应该说,的确有这样的可能。唐代的大诗人白居易患有头风病,睡觉时要用屏风放在头部附近用来挡风。他听说“貘”的皮可以避瘟,其形象可以驱邪,于是便令画工在屏风上画上一只“貘”,还在长庆三年(823)写过一篇《貘屏赞》。文章里提道:“貘者,象鼻犀目,牛尾虎足,生于南方山谷中。”纵观这几个特点,除了产地(“生于南方山谷中”)之外,同大熊猫几无近似之处。以一代文豪的水平,总不至于弄错“象鼻”“牛尾”这些显著特征,而这恰好与马来貘的体态相符。问题在于,白居易在《貘屏赞》里又写道:“按山海经,此兽食铁与铜,不食他物。”这倒的确是《尔雅》注以来对大熊猫生活习性的描述。白居易祖籍山西太原,生于河南新郑,他的官场履历也多在长江中下游,而只短暂当过忠州(今重庆市忠县)刺史。或许他因此将当时可能还在华南残存的马来貘与古籍上的“貘”混为一谈也未可知。
白居易对后世文人的影响不言而喻。《貘屏赞》流行以后,后人提到貘时,形象就大多都是马来貘了。譬如明末清初文学家张岱(1597-1679)在《夜航船》里就说:“貘者象鼻犀目,牛尾虎足,性好食铁,生南方山谷中。寝其皮辟湿,图其形辟邪。”这段话完全就是照抄《貘屏赞》,属于典型的不求甚解。但这其实也不能完全怪他。因为李时珍(1518-1593)在大名鼎鼎的《本草纲目》里就说,“今黔蜀及峨眉山中时有貘”“毛浅有光泽,能舐食铜铁”“象鼻犀目,牛尾虎足。”前两句指的显然是大熊猫(明清时期四川、贵州一带已无马来貘分布),后一句却又是像马来貘的样子——尤其是标志性的“象鼻”,断然不是熊猫所有的。不仅如此,李时珍还补了一句“唐世多画貘作屏,白乐天(即白居易)有赞序之”,这就更是将错就错,将大熊猫与马来貘彻底弄混了。
就没人发现这其中的问题么?倒也不尽然。与张岱同时代的邝露(1604-1650)在《赤雅》里说:“貘生铜坑中,象鼻犀目,牛尾虎足。食铜铁,不茹他物”“《蜀都赋》‘戟食铁之兽,射噬毒之鹿’则指貊也。貊似熊,与貘不同。”这里虽然仍然将“食铜铁”的习性张冠李戴给了“象鼻犀目,牛尾虎足”的马来貘,但总算意识到古籍中存在的问题,因此提出“貊似熊,与貘不同”,算是没有彻底埋没大熊猫的存在。最后,到清代段玉裁给《说文解字》做注的时候,大约当时中国早就见不到马来貘了,貘的样子又变回“似熊而黄黑色”,并独享“食铁兽”的大名。
貘尊,西周,2006年绛县横水墓地出土,现藏山西博物院
不过,若是古籍记载的貘是指大熊猫的话,倒也可以看出大熊猫的分布范围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萎缩。《后汉书》西南夷传说中“哀牢夷出貊兽”,宋代《尔雅翼》和明代《本草纲目》均称“黔蜀中有之”。貊即貘也就是大熊猫,这就说明,云南、贵州一带的大熊猫一直残存到数百年前。一些大熊猫分布区域由岛状逐渐退化为点状,最终从这些地方彻底消失。只有在古籍里,它们才留下一些存在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