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其庸先生在他的《醉里乾坤大——论的情节和细节描写》(收入《解梦集》,2014年青岛出版社)中,把“焦大醉骂”特别是后头他“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的“乱嚷乱叫”,比喻像是“奔腾澎湃,汹涌而出”的“万丈狂澜”。真是贴切。
焦大“没天日”的醉骂,直揭贾府肮脏的老底,唬得一众小厮“魂飞魄散”,贾府的主子凤姐和贾蓉只好装作没听见。本来闹到这里,焦大已经被捆起来,用马粪塞住了嘴,宝玉和凤姐也上了车准备离开,我们以为这场疾风骤雨就这样快要过去了,车上的宝玉偏问了凤姐一句:“什么是‘爬灰’?”气得凤姐“立眉瞋目断喝道:‘少胡说!’”
冯先生把宝玉这一问和凤姐的“断喝”比作“是暴雨以后的几声轻雷”,更是绝妙!
我们读《红楼梦》,发现“暴雨以后的几声轻雷”,却不只这一处,也不只在“暴雨以后”。
二十五回:宝玉和凤姐被马道婆和赵姨娘魇魔法所害,一个“大叫一声:‘我要死!’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乱叫”,又“益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另一个则“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这不又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吗?
宝玉、凤姐“闹得天翻地覆”,先赶到的贾母、王夫人见了,唬得抖衣乱颤,“儿”一声“肉”一声放声恸哭;又惊动了“贾赦、邢夫人、贾珍、贾政、贾琏、贾蓉、贾芸、贾萍、薛姨妈、薛蟠并周瑞家的一干家人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媳妇丫头等,都来园内看视”。“登时园内乱麻一般”。
“暴雨”中,却下有一处妙笔:
“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
脂批在这一段旁忍不住连连赞叹:
“写呆兄忙……好想头,好笔力,《石头记》最得力处在此”;
“从阿呆兄意中又写贾珍等一笔,妙”;
“忙到容针不能,以似唐突颦儿,却是写情字万不能禁止者,又可知颦儿之丰神若仙子也”;
“忙中写闲,真大手眼、大章法!”
这样有韵致的“几声轻雷”,却被程高本无情抹去。套句过去君王责斥臣下的话,真不知其“是诚何心?”
还有“几声轻雷”,是响在“暴雨”即将来临之前。
三十三回:因为刚才会见贾雨村“葳葳蕤蕤”“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这会子又“咳声叹气”“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已经引起老爸贾政足够反感的宝玉,祸不单行,接连又遇上忠顺亲王府长史官为戏子琪官一事而来的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一通侦讯,还有好兄弟贾环借金钏儿投井在父亲跟前给他上的眼药,眼看一场“好打”的暴雨已经乌云密布,电光闪闪。
就在贾政礼送忠顺王府长史官、并吩咐他“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的空儿里,宝玉已知凶多吉少——此时还不知贾环又帮了这么大的忙——正在厅上干转,盼着有人去给贾母、王夫人捎信,偏生跟前没个人,整天在眼前晃的焙茗也不知哪儿去了。
这时那有趣的几声“轻雷”又响了——
忽然看到一个老婆子出来,宝玉如得了珍宝,赶紧上去拉她:“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偏生这婆子是个聋子,竟把“要紧”二字听作“跳井”,笑道:“跳井让她跳去,二爷怕什么?”宝玉发现她聋,便着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衣服,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的!”
我们知道,结巴说话或是学结巴说话,聋人猜着人家的口型语音胡乱说话,这是文学、曲艺作品中常用的打镲逗乐的喜剧戏谑手段。可是现在宝玉要倒大霉、挨胖揍了,对除了贾环赵姨娘之外的好多人来说,这是一件很惨很让人心疼的大事,是悲剧、苦情戏。这当儿冒出来个聋老婆子插科打诨耽误事,真是既让宝玉着急,又让读者揪心,哭笑不得,觉得这时候开逗,气氛是不是不太搭调。
可这就是曹雪芹的本事,就是要“忙中写闲”、紧中写慢、惨中写乐、哭中写笑、疼中写痒,喝咖啡撒香菜、吃牛排就臭豆腐;别看这么一小段文字,也要让它一唱三叹、摇曳多姿、千滋百味。这就是匠心独具,这就是“大手眼、大章法”,艺高人胆大!其实也是对紧张气氛的缓解、调节。反正节奏鼓点全在作者那儿呢。
“聋老婆子”这几句热闹话,蒙程爷高爷开恩,幸未删去。可见好东东,还是人人爱。
这“几声轻雷”,正如冯先生所说,让叙事显得“文情荡漾,余意无穷”。